我剛開始寫小說時是不大講究趣味的,覺得趣味是小道,雕蟲小技。我寫了許多沒趣味的小說,但我不后悔。趣味是個很危險的東西,弄不好你可能就會掉入陷阱里去,而且永遠在這個陷阱里。但完全摒棄趣味的時候,小說的血肉又到底在哪里呢?我想,小說家其實都是樂觀主義者,對人世是有熱望的,否則不會去做小說。人間常態(tài)在我們看來,是風趣盎然的。從某種方面來說,寫小說是一件很 的事,現(xiàn)實這么發(fā)生,歷史這么進步,那么多重大的事情,小說卻只是小人小事,古人說是“稗史”,但是和人、生活貼得很近,在正統(tǒng)看來,就只是些情趣而已。因此,趣味在于小說,幾乎稱得上是世界觀了。
日本有個導演小津安二郎,在日本戰(zhàn)后電影史上占據(jù)很重要的地位。他有一個電影叫《Good Moring》。說的是日本戰(zhàn)后,一家人住在平民住宅區(qū)里面,都是那種木板房子,擠挨著,蠻簡陋的。這家有兩個男孩。小兄弟倆很喜歡看棒球賽,但家里沒電視,必須到鄰居家去看電視,媽媽很不高興,因為鄰居女人是很不名譽的,有很多緋聞。母親不讓去,小孩就開始吵。爸爸下班回家,小哥倆要爸爸買一臺電視機。那個時候電視機挺稀罕的,日本家庭一般沒有。喋喋不休地吵吵吵,爸爸就煩了,說,你們這么饒舌,一點都不像男子漢,不許再重復說一樣的話了。哥哥就喊,你們大人不也是說很多重復的廢話嗎?比如說,早安啊、飯吃過沒有啊、休息好了沒有啊。爸爸很惱火,說我再次跟你們說,你們不能這么喋喋不休,像女人一樣。哥哥就說,好,從此之后我一句話也不說。弟弟是哥哥的應聲蟲,也說,我一句話都不說。從此小哥倆就開始了一場很奇怪的斗爭,不說話了。什么話都不說,而且不僅不和爸爸媽媽說,也不和老師說,不和同學說,他們就變成沉默的人。鄰居覺得很奇怪,說你們家小孩怎么見人不說話?太失禮了。大人也很無奈。有些很必要的話他們也不說,比如學校要交伙食費,怎么辦呢?就比畫,比畫嘛當然千差百錯啦。堅持一段時間后,爸爸終于屈服了,買了一臺電視機。從此小哥倆開戒,說話了,看到鄰居也問好了。廢話造成的不和與誤會,在更多的廢話的繁殖下,解除了。這個故事很有隱喻性,就像小說。小說家就是說廢話的人,沒有一句話是必要的,但就是這些廢話使生活在進行。
趣味有的時候吧,真的有一點點不太干凈。五四新文學小說,大部分都太純了,象牙塔式的。因為五四新文學作家是以啟蒙大眾為己任,對日常生活是批評的,認為不覺醒。因此,當我們后來看到張愛玲小說時,一下子被她制伏了。被她制伏就是她小說里的趣味性,那是一種生活的趣味。汪曾祺的小說里寫過一個老板,一個生意人,節(jié)儉的人生,節(jié)儉到完全不曉得生活里面還有什么樂趣,一門心思節(jié)省下錢來投資做生意,然后再賺回錢,再做生意。他家養(yǎng)了些鴿子,有只鴿子眼睛里面有一個斑點。小說寫道:這個人會抓起這只鴿子看它的眼睛,專注地看,看它眼睛里的斑點。這就是他人生里的一點趣味,有性情的人才能領略。這個老板枯乏的賺錢的人生,也有這么一點點趣味,無功無用,可要是沒有這個,人性就干枯了。小說也是同理。
趣味有時候很容易有偏差,因為它是一個俗的東西,弄得不好會變得比較低下,這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傅雷不是批評張愛玲的《連環(huán)套》嗎?就批評她惡俗。這個事情有時就如在刀刃上走路,偏一點就變得惡俗了?蓻]有這東西也不行,因為小說實在是個人間煙火的產(chǎn)物。它是人間煙火,沒有世俗的喜好是不行的,又千萬不能落在惡俗里面,這是一個陷阱。如何避免這個陷阱?我覺得,有時很難教授,也很難傳達。和經(jīng)驗都無關,可能和一個人的性格氣質有關系。
小說寫作就是講故事,故事的原則一是遵循常理,二是人間趣味。先是形式,即小說的殼,是時間性質的;然后進入它的內(nèi)容,是故事;第三點,就是思想。從殼子進到了內(nèi)容,就是瓤,然后就要把核敲開了。我為什么很喜歡用“核”這個詞呢?因為我覺得對一個果子來說,核是生命的種子,種植下去,長出苗來,最后結成果實。小說的核我是這么命名它的,叫思想。小說的面目是人間常態(tài),我們要遵守常態(tài)的基本原則,依循它的邏輯,然后走到哪里去呢?走到非常態(tài)。就是從一個常態(tài)到一個非常態(tài)。這是一件很難做的事。尤其我們所寫作的小說是從西方人本主義思想之下發(fā)生的小說的源過來,又在“五四”啟蒙運動中成形,小說的內(nèi)涵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中國初起的小說是以趣味性為重,娛樂人耳目,沒有承擔太重對人生價值負責的義務,但我們所承繼的小說卻是另一脈傳統(tǒng),是以思想為核心的。如何從生活常態(tài)中實現(xiàn)思想呢?是我們一直以來要處理的困難。要從常態(tài)走到非常態(tài),把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的。這個不可能是什么?可能又是什么?如何實現(xiàn)從不可能到可能?
余華講《搜神記》說,神仙從天上下來這是哪個神話里都有的,可是《搜神記》卻說:神仙乘著風下來。乘著風下來,給神仙找到舟筏了,找到合理性了。小說是步步要落到實處的。托爾斯泰的《復活》,聶赫留朵夫最后到了西伯利亞,走入苦役犯的流放隊伍。一個貴族怎么和苦役犯混跡一處呢,小說要做的就是,讓這不可能一步一步走到可能。托爾斯泰是一個講究現(xiàn)實合理性的人,他不像雨果。雨果有魄力越出現(xiàn)實邏輯,創(chuàng)造最不可思議的關系。比如《巴黎圣母院》,一個最美的艾絲梅拉達和一個最丑的卡西莫多,兩人來歷都不明,簡直像耶穌一樣。托爾斯泰也是有大抱負的人,但他嚴謹,要不動聲色地擺布現(xiàn)有世界,必須把所有人和事的來歷講得清清楚楚,安排得妥妥帖帖。雨果是浪漫主義者,有能力創(chuàng)造神話?伤廊皇切≌f家,還要服從現(xiàn)實邏輯,從現(xiàn)實中攫取神話因素。比如,吉普賽人,這個世界上有吉普賽人,太好了。吉普賽人過著一種流浪的生活,居無定所,提供了神話劇的條件。這個世界上還有乞丐,還有棄嬰,還有隱修,這也太好了,就是說可以提供浪漫主義者創(chuàng)造新世界的條件。小說家都是需要條件的,即便是雨果,也不能真的徒手造出來一個神。
走什么樣的途徑呢?從此岸到彼岸,將人變成神的時候,是要求有邏輯的,一環(huán)一環(huán),哪一環(huán)也不能少!侗瘧K世界》中,冉·阿讓從罪人變成圣人,可以看見一步一步走來的過程。這個過程是很講究合理性的,他們是實證主義者。不像中國,中國哲學是講頓悟的,一個人忽然之間受了點撥,有了悟性,于是事情改觀——當然,覺悟也有條件,多是來自前緣。西方小說必須要是現(xiàn)世的條件。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這個老頭家里面三個兒子,另外還有私生子,反正亂七八糟的。第三個兒子阿廖沙是一個非常非常純潔的孩子,好像生來就對現(xiàn)實生活沒有興趣,很早就進入到修道院修行。在經(jīng)過一個非常丑陋的晚上——他父親和兄弟在修道院長老請吃晚餐的場合,出了很多丑,表現(xiàn)非常惡劣而無恥。此時,長老身體非常虛弱,馬上要謝世,目睹這一晚的卑鄙混亂之后,和阿廖沙說,你還不到進修道院的時候,還要去人間,等到你看盡人間、歷經(jīng)很多很多的事以后再回來。就是說,人的歷練要在實踐中進行,要歷經(jīng)真實的人生再得出結論,這和小說的本質接近。
當設定了一個不可能的目標,面前的道路要非常可能的。千萬不要奢望可以另外開辟一條道路,在世外開辟一條道路,那就變成神話了,就不是小說了,小說一定是人間常態(tài),也就是可能,而不可能則是理想,是我們所期望生活發(fā)生的情形。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小說特別像小說教科書,可以供分析,從而得出某一條小說定律。我當然很難完全贊同,可覺得需要這樣的作家,能夠辨析出小說內(nèi)里的結構組織以及最終目的。他有一個短篇,叫《弄錯了的車站》,說的是一個人看晚場電影出來。這條件設置得很好,電影往往會給人一種混淆真假的效果。外面起霧了,一切景物朦朦朧朧,他茫然地走走走,走進了個械、俏皮、充滿情欲的小公牛死了,它實在死得太冤了,它就這么沉默到底嗎?它如何發(fā)出沉默的吼聲?這是非常令人期待的。事情顯然還沒有完。那個時代食品很匱乏,長年沒有肉食,農(nóng)村里面耕牛是不能殺的,殺耕牛等于是傷害勞動力,倘若是自然死亡就另當別論了,于是,生產(chǎn)隊和公社就開始爭奪這條死亡的牛。最后,以死亡地為牛的所屬,就是說死在哪里算哪里的,就留給了公社。全機關的人歡天喜地吃牛肉了,結果如何?全體食物中毒。這一筆寫得很妙,這條牛沉默了一路,最后的時刻,終于大爆發(fā),為自己報了仇。循著常理走去,一定要走到一個違反常理的地方去。常理是生活本來的面目,違反常理則是生活應該有的面目,這就是小說的思想,或者說小說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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