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大涼山假公益團隊:拍最窮的人 編造劇本以賣慘為主
韓文在大涼山的經歷
是一個集合了假公益、假助農
以及如何包裝打造網(wǎng)紅賣貨牟利的典型樣本
大涼山被認為是網(wǎng)紅“天然流量池”。如今,在各大視頻平臺,活躍著很多帶有“大涼山”標簽的網(wǎng)紅,而韓文無疑是大涼山網(wǎng)紅最早的推手之一。
2021年4月,韓文因虛構大涼山貧困,從事網(wǎng)絡直播帶貨牟利的目的,被涼山州警方行政拘留。
2023年4月,《中國新聞周刊》見到了張禾。她告訴記者,她認識韓文,是在大涼山深處的懸崖村。那是2020年9月,在廣州工作的張禾到懸崖村旅行,遇到了正開著一輛小貨車在大涼山到處轉悠“做慈善”的韓文。
懸崖村又名天梯村,位于四川涼山州昭覺縣古里鎮(zhèn),2016年,因媒體報道了該村出行的異常艱難而引起廣泛關注,懸崖村也由此發(fā)展成為 的旅行打卡地。知名度帶來了流量。假如大涼山以其特別的風土人情、地理與經濟條件成為“天然流量池”的話,懸崖村則是流量池中的流量池。
韓文到懸崖村不是偶然。韓文本名趙某進,生于1992年,湖北十堰人。在確立戀愛關系后,韓文告訴張禾,他曾經當過兵,退伍后到上海,跟人做野外拓展生意,但投資失敗,回到老家,在視頻網(wǎng)站上開了賬號,學著拍視頻。
“韓文對我講過,他想找那種最落后最貧窮的地方去拍。”張禾回憶,“他是急著賺錢翻身。”最初,韓文開著他的面包車,去了西雙版納,但西雙版納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貧窮。后來,他到了大涼山。
“找那種最窮的人”
韓文講述的他早期做“公益”的經歷曾經一度很打動張禾。“我聽他講了很多故事,比如他在外面拍視頻,半夜在高速路上,車沒了油,他自己扶著面包車,推下高速公路。”到大涼山后,“他天天往山上跑,找那種最窮的人,拍他們的土房子,拍小孩挖土豆、種地,把粉絲捐的物資送給他們。”后來張禾才知道,韓文賣力地做這些,目的只有一個——漲粉。
初到大涼山,韓文是單干,后來有微商加入,再后來聘請了專業(yè)攝影師,組織起一個三四人規(guī)模的小團隊。他開通的視頻賬號取名為“韓文團隊”。張禾初識韓文時,“韓文團隊”粉絲量是70多萬。那時韓文在大涼山“慈善圈”已經很出名,“沒人不認識他”。
張禾在認識韓文時,韓文已經開始直播賣貨。張禾回憶,那時韓文賣過核桃、石榴等,在直播中,韓文聲稱這都是大涼山特產。實際上,他是和四川成都下轄的蒲江縣或者邛崍市的供應商合作,賣的都是供應商的貨。只是彼時韓文賣貨量還不大,“一天也就賣幾十單”。認識張禾沒多久,“韓文團隊”開始直播賣蘋果。而回溯起來,賣蘋果成了“韓文團隊”在大涼山“覆滅”的一個轉折點。
2020年10月,涼山州鹽源縣的蘋果熟了。韓文決定去直播賣蘋果。就像往常的操作方法一樣,他先選擇鹽源縣的一戶人家拍了一條視頻。張禾回憶,這戶人家主人是一個啞巴阿姨,丈夫去世了,帶著幾個孩子回到娘家生活,住在娘家一個小房子里。
為讓這戶人家配合拍視頻,韓文先送給這家人一些網(wǎng)友捐助的衣服、食品等物資。拍攝的主要情節(jié)是,這家人家境凄慘,孩子上不起學,連衣服都沒得穿,而家里種的蘋果又賣不出去,兩塊錢一斤都沒人買。按照韓文設置的情節(jié),他讓這戶人家拿棍子去打蘋果樹,還讓他們把一些蘋果推到坑里,“用來說明蘋果爛在地里也賣不出去”。他還拍了一個老爺爺在地里摘蘋果,摔倒了,躺在地上哭。煽情的細節(jié)果然打動了網(wǎng)友。這條視頻迅速火了,張禾回憶,“有上億的瀏覽量,點贊數(shù)都有好幾百萬。”
視頻火了后,以幫助這家人之名,“韓文團隊”開始直播賣蘋果。張禾記得,那次蘋果以兩種規(guī)格出售:5斤裝一箱二十八九元,10斤裝一箱五十幾元。網(wǎng)友響應熱烈。直播從上午八點開始,一直進行到次日凌晨四點,場地就布置在那戶人家的果園里,“四個充電寶的電都用完了,才直播結束回家”。那場直播,賣掉了三四萬箱蘋果,價值100多萬元。
但是,“韓文團隊”秘而不宣的是,他們賣掉的這批蘋果跟那戶人家毫無關系,“除了場地是他們家的果園”。張禾說,賣的其實是來自成都蒲江、邛崍一帶一個供應商的蘋果。張禾還記得老板是一個年輕小伙,開一輛奧迪車。“韓文團隊”做這場直播,收取傭金,每賣一箱5斤裝的蘋果,拿8元傭金,一箱10斤的拿12元。
張禾說,那場直播,“韓文團隊”傭金收入接近40萬元。只是后來發(fā)生了一個意外狀況,借助這場蘋果營銷迅速漲粉到140多萬的視頻賬號被封,“為了拿回錢,打點花了十幾萬”,“韓文團隊”最終到手29萬多元。
發(fā)生的意外狀況是,就在直播賣蘋果的次日,一個網(wǎng)名叫“蟲子”的“韓文團隊”前攝影師發(fā)布了一段他們造假的視頻。“蟲子”在“韓文團隊”工作了約兩個月,后離開去了西藏。“蟲子”發(fā)布這段視頻,是在他離職約一個月后。“蟲子”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他當初之所以會發(fā)布這條視頻,是覺得韓文制作假視頻的方法太卑鄙了。
“剛開始接觸韓文時,我以為他拍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后來才知道是他寫的劇本,是按照他的安排來拍的。”“蟲子”回憶,韓文編造的那些劇本,以賣慘為主,都是刻意突出一些孩子的凄慘身世,要么父母雙亡,要么父母坐牢,家里只有爺爺奶奶,生活貧窮,家徒四壁,給人一種無依無靠的感覺,“然后他就開始編造劇情,是他‘偶遇’到了這些小孩,怎么去幫助他們”。
被曝光出來的“韓文團隊”造假的部分視頻:給演哭泣場面的女孩滴眼藥水, 拍完視頻后收回視頻中給女孩報名的錢。
“蟲子”發(fā)布的“韓文團隊”造假的視頻,主要是關于之前韓文拍攝的一個名叫阿佳的小女孩。為博取網(wǎng)友同情,韓文在視頻中謊稱阿佳的父親病逝,母親改嫁,她和兩個姐姐一起跟著奶奶生活。其實,這個小女孩的父親并沒有病逝,母親也沒有改嫁。“蟲子”發(fā)布的視頻還揭露,為了讓阿佳“表演”痛哭,“韓文團隊”在拍攝視頻時,給阿佳眼中滴眼藥水,甚至為了讓她哭用手掐她。
“韓文團隊”的假公益由此曝光。
土房子是吸粉道具
“蟲子”在網(wǎng)上發(fā)布的“韓文團隊”造假視頻引起軒然大波,直接導致“韓文團隊”視頻賬號被封以及團隊解散,但沒有真正擊倒韓文。在那之后,韓文又恢復了單槍匹馬狀態(tài),他沒有離開大涼山,繼續(xù)開著面包車在山里轉悠,尋找東山再起的機會。2021年1月,韓文在美姑縣中所鎮(zhèn)的山里遇到了彝族姑娘阿莫。
阿莫生于2001年。自2023年1月,她到四川綿陽市下轄的鹽亭縣打工。4月19日,《中國新聞周刊》在鹽亭縣見到阿莫。此時她已與韓文有差不多兩年沒有聯(lián)系了,但回憶起與韓文的合作,仍歷歷在目。阿莫回憶,那是2021年1月,韓文在山里送“慈善物資”,認識了會講普通話的阿莫老公的二姐,并通過她認識了阿莫。當時阿莫已經結婚,剛剛生了一個兒子,正在家里帶孩子。經歷了被揭露假公益風波而決定隱于幕后的韓文覺得阿莫有被包裝的潛力,決定讓阿莫出鏡試試。
拍過幾條視頻之后,以阿莫的名字命名的視頻賬號果然火了。這個時候還在外地打工的阿莫老公皮特也回到村里,也出鏡拍視頻。在阿莫的賬號之外,韓文開通了拍攝阿莫、皮特一家生活的賬號“涼山阿哥”,這個賬號也迅速火了起來,有40余萬粉絲。
阿莫描述說,“涼山阿哥”直播間, 峰有幾萬粉絲同時在線,“那個時候,除了‘涼山孟陽’,我們這個賬號最火”。
幾乎沒有網(wǎng)友會知道,“涼山阿哥”這個賬號背后,其實是韓文在導演劇情和操作拍攝。張禾回憶,當時韓文和阿莫、皮特簽了合同,約定內容大致是:期限三年;阿莫、皮特每天至少直播兩小時,每月韓文給阿莫支付保底工資1000元,給皮特支付保底工資2000元;直播時,網(wǎng)友贈送的禮物雙方對半分,賣貨則按照銷售額的多少,阿莫、皮特拿20%——40%的傭金;合同還約定,阿莫夫婦帶什么貨或接什么廣告,要由韓文來決定;若阿莫夫婦違約,要向韓文支付200萬元賠償金。
。ㄒ曨l截圖)“涼山阿哥”視頻賬號中的皮特(左)與阿莫。
回憶起來,對于他們的視頻賬號能迅速火起來的原因,阿莫說,是因為“跟著韓文就會火,他很會拍視頻,知道什么能火什么不能火”。張禾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無論是在包裝自己還是包裝別人,韓文“每天都會寫劇本”,然后按照劇本來拍攝,而且阿莫與皮特的“人設”也很特別,皮特共有兄弟姐妹八人,阿莫也共有兄弟姐妹七人,“阿莫長得漂亮,化了妝,有點像鞏俐,皮特也很靚仔,能說會道”。
“涼山阿哥”的視頻內容主要拍的是阿莫、皮特一家的“日常生活”。張禾回憶,當時為了包裝阿莫、皮特,韓文讓他們夫婦怎么做,阿莫夫婦就會怎么演。為了設置劇情,韓文還搭了雞棚,讓阿莫夫婦養(yǎng)雞。
回憶起來,阿莫也認為韓文是在造假。首先,她自嫁到皮特家里后,本來是不用干活的,只在家?guī)『,但韓文在拍攝時,總是要拍她一家干活的場景,“好像有干不完的活”,在干活時,還要特意穿上民族服裝;其次,他們一家三口本來住在政府扶貧幫建的一棟新房子里,但在拍攝時,韓文總是選擇在皮特的爺爺奶奶居住的土房子里拍。土房子成了吸粉道具。
“在舊房子里拍就會火,在新房子里拍就不火。”阿莫回憶,韓文不讓說有個新房子。
昭覺縣比爾鄉(xiāng)吉曲村(網(wǎng)紅“涼山孟陽”的家鄉(xiāng)),正在山間勞動的村民。
被依法行政拘留
網(wǎng)紅的終點是賣貨。
在阿莫夫婦的視頻賬號火了后,韓文開始讓他們直播賣貨。張禾回憶,此前韓文就曾和來自四川蒲江的商人合作過,在2021年上半年,韓文帶阿莫到了蒲江縣,去直播賣一個被稱為“小曹”的水果商人的獼猴桃、耙耙柑。在蒲江賣了兩天水果后,浦江商人陳某和“小曹”又把幾包核桃樣品運到大涼山,讓阿莫直播賣核桃。
據(jù)張禾所知,準備要賣的那些核桃,并非產自大涼山,而是批發(fā)自云南。直播間已經在阿莫夫婦經常直播的土房子那里搭好,“貨也都已盤好了”,陳某、“小曹”也都在院子里。
這時,警察找上了門。直播因此被取消。
后來,張禾了解到,警察之所以會上門,是接到舉報。韓文以及阿莫夫婦的視頻拍攝與直播,被當?shù)卣块T認為是在刻意渲染大涼山的貧窮,不符合事實,“政府本來給他們修建了扶貧房,非要弄這個爛房子來直播”。當?shù)赜嘘P部門甚至還一度打算把他們用來直播的舊房子拆掉。
。ㄒ曨l截圖)涼山州警方調查“韓文團隊”的趙某進。
2021年4月中旬,韓文被行政拘留。此前“韓文團隊”的假公益往事一并被偵查。2021年6月,涼山州警方通報“韓文團隊”被處罰的情況。通報稱,經涼山州公安局網(wǎng)安部門核實,趙某某、謝某某等人長期以來通過抖音賬號“韓文團隊”打著“扶貧”的旗號,在涼山多地以扶貧捐助、幫助困難群眾為名,通過故意擺拍貧困、虛構生活場景、發(fā)布不實視頻,大肆渲染、虛構涼山貧困,以達到博取眼球、吸引粉絲關注,從事網(wǎng)絡直播帶貨牟利的目的。
像“韓文團隊”這樣的偽公益、偽慈善在大涼山不是孤例。涼山州某縣政府一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大涼山,利用視頻平臺包裝網(wǎng)紅牟利,早在四五年前就已經開始了,不僅僅是本地人,外省很多人都跑到大涼山拍攝這種視頻,其中利益巨大,“很多人發(fā)了財”。
“知道他們能賺多少錢嗎?”這位工作人員說,“一場直播,一個晚上就能進賬200萬。”
但是,當?shù)赜嘘P部門對這種現(xiàn)象的監(jiān)管又存在一定難度。據(jù)前述工作人員介紹,“這些人跑到我們山區(qū)最窮的地方,政府明明給老百姓修了新房子,他們非要到舊房子那里拍,還給人發(fā)錢,發(fā)了錢又要收回來。他們是利用這些來博取人們的同情心,利用點贊、打賞賺錢。”
這位工作人員說,“但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很難界定他們的行為是詐騙。所以,當我們發(fā)現(xiàn)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只能是警告、驅離。”
2021年4月,韓文在被行政拘留七天后,被“驅離”大涼山。張禾回憶,這次出事后,之前和韓文合作的蒲江縣商人陳某還曾找過他,陳某認為韓文有能力,想包裝韓文,提議他在四川某個山上再找個舊房子拍視頻,每月給他5000元工資,賣貨傭金另定。不過,仍舊野心勃勃的韓文不甘人下,沒有答應。之后韓文先到貴州,還把阿莫和皮特也找了去,打算再拍視頻東山再起,但是,他以前的污點被他租住村莊的村長得知,他不得不離開。
最終,韓文選擇回到湖北十堰老家。他仍舊一直在拍視頻,這次他選擇了他的父母、弟弟等家人出鏡。盡管他家在縣城里有新房,他的拍攝地點仍舊選擇了鄉(xiāng)下老家的舊房子,包裝、演繹他們一家人的故事,現(xiàn)在他的視頻賬號有44萬粉絲,直播賣貨的貨品主要是葛根粉。
張禾注意到,韓文包裝的幾個賬號同時直播,每月銷售額可達八九十萬元,收入不菲。
韓文在大涼山的經歷,是一個集合了假公益、假助農以及如何包裝打造網(wǎng)紅賣貨牟利的典型樣本。他雖已退出大涼山,但其打造網(wǎng)紅的模式卻依然存在著,并已迭代升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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