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不缺狂生,但狂到一輩子跟領導作對的少之又少,敢連續(xù)狂懟兩朝皇帝,更是稀有動物,公然對皇帝說“你皇位不合法趕緊讓位”,那就要在“狂”字前面加上“瘋”了!
歷史上真有這么一位奇人,名叫郅惲,生活在兩漢之間的一位儒生。郅惲年輕時候攻讀《韓詩》和《嚴氏春秋》,外兼天文歷數(shù),也就是俗稱的星象學。郅惲的第一次勁爆舉動,就跟星象有關。
新朝末期,天下寇賊四起,郅惲某一天仰觀天象,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
“方今鎮(zhèn)、歲、熒惑并在漢分翼、軫之域,去而復來,漢必再受命,福歸有德。如有順天發(fā)策者,必成大功!”
簡單說就是老天顯示:新朝要亡了,大漢要復興。于是,郅惲找到好友,潁川郡太守逯并,對他說:智者以昌,愚者以亡,如果你不怕?lián)撃娣粗,我愿意幫你成就伊尹的大功業(yè)!
伊尹是助商湯建立商朝的開國元勛,郅惲的意思再直白不過了,老兄,趕緊順應天時反了吧。
逯并對郅惲的說法很驚訝,不置可否,也不敢貿然行動,就想給郅惲先任命一個不高的職位,留下來再說。郅惲不干了:你見過呂尚、伊尹這樣的大才,靠一個低職位就能留住的嗎?我是千里馬,你不授予我重任,那就拜拜吧!
你猜猜郅惲離開逯并干嘛去了?腦瓜敲碎了你也想不到:人家直接找皇帝王莽去了,而且是勸王莽自覺一點,讓出皇位!原話太長,把核心部分概括如下:
“皇位是有天命的,過去你以天命得天下,如今天命又警示你得把皇位還給劉家,如果你不醒悟,就有竊位之嫌,早晚惹禍上身,何必自找苦吃呢?上天是你爹,臣民是你子,如今你爹和你兒子,都要求你下臺!”
這么火爆的進諫,不是辣椒面,而是火藥粉!
不過你要是知道郅惲的祖師爺是誰,就不會覺得太意外了。郅惲的老師不大清楚,但是他所學《嚴氏春秋》的開山鼻祖叫嚴彭祖,嚴彭祖的老師叫眭弘,《公羊春秋》的大家,漢昭帝時期的博士。
眭弘因為上林苑枯柳復活,樹葉被蟲子咬出“公孫病已立”字形,向漢昭帝上疏,您學堯帝禪位吧:
“漢家堯后,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天命。”
眭弘因為這份奏疏,毫不意外地被砍了頭!
郅惲卻運氣好到爆棚。都說王莽壞,其實不然,面對郅惲的的玩火自焚,王莽派人勸郅惲,承認自己得了狂病,胡說八道的,就可以饒過他。郅惲一擰脖:你才有病呢!
這么不要命,王莽沒招了,下獄吧,等候處置!等了幾個月,郅惲再次鴻運當頭,他竟然被王莽赦免了!
估計眭弘羨慕得直掉眼淚!
郅惲預測很準,果然新朝很快滅亡了,劉秀建立了東漢政權。建武三年,劉秀的大將傅俊東征揚州,郅惲正好在此,被傅俊征辟為將兵長史,有一定兵權的秘書長。
別以為劉秀的軍隊到哪兒秋毫無犯,根本不是那回事,比如傅俊到了揚州后,軍紀就很差。郅惲拿著繡花針當棒槌,跟手下的士兵約法五章:不許乘人不備發(fā)動攻擊;不許趁人之危圍困;不許斷人肢體;不許 別人的軀體;不許 婦女。
結果,郅惲很受傷,沒人聽他的!他只好找到傅俊,一臉嚴肅地說:你再不管束,恐怕保命都難!必須收治傷者,掩埋死者,撫慰受殘害者,表明軍隊以前干下的惡事不是你本意。
傅俊聽進去了,老老實實地按郅惲的建議做。結果,傅俊發(fā)現(xiàn),從這以后,每到一地幾乎不用打,對方就主動投降。
四年后,傅俊回京,向劉秀匯報工作,特地奏議郅惲之功。沒想到,郅惲“狂病發(fā)作”,他認為靠軍功做官太丟人,竟然扭身回老家了。
可能是郅惲看到了太多的殺戮,覺得軍功都是血淋淋的,不屑于此,也或許劉秀給的職位太低,史話沒交代。不過,就憑他這句話,就能把傅俊噎死,他們這幫人哪個不是靠軍功發(fā)達的?說這話不是往人臉上扔尿布嘛!
清高狂傲,給郅惲留下一輩子的遺憾,從此他離“伊尹”越來越遠。
縣令聽說郅惲回鄉(xiāng),趕緊禮請郅惲擔任他的門下掾,這一次,郅惲面對現(xiàn)實,接受了邀請。不過沒多久,就又發(fā)生了意外事。
郅惲有個好友叫董之張,病危了,郅惲去看望他。那董子張說不出來話,直勾勾盯著郅惲看,郅惲說:你是不是因為父親遇害,大仇一直未報而遺憾?我替你報仇去!郅惲說罷起身而去,帶著門客跑到仇家砍下人頭,拿回來給董子張看,董子張這才安然離世。
替朋友了心愿,犯下重罪,郅惲自己跑到縣衙自首。按漢律,自首可以減免見面罪行,縣令想以此放過郅惲,郅惲不顧縣令阻攔,自己跑進監(jiān)獄。害得縣令光腳一路追到監(jiān)獄,以自殺才把郅惲逼出來。
因為這件事,郅惲丟掉了工作,這一刻,他全然一副俠客的模樣!
幾年后,郅惲再度出山,被汝南太守歐陽歙征辟為功曹。功曹負責官員考核,相當于人事部長,比縣令門下掾高得多。可惜,郅惲到哪兒都“發(fā)病”,這一次,差點把歐陽歙整趴下。
按照汝南鄉(xiāng)俗,歐陽歙舉辦了一次“饗會”,全郡的官員和鄉(xiāng)紳,都要帶著酒菜到郡守府上晏飲。當然,不光為喝酒,還要對工作突出的官員嘉獎。
饗會快結束時,歐陽歙宣讀嘉獎令,當宣讀到一個叫繇延的督郵時,郅惲臉變了。正當繇延高高興興地,準備接受賞賜時,郅惲推案而起:
“案延資性貪邪,外方內圓,朋黨構奸,罔上害人,所在荒亂,怨懟并作,怨慝并作。明府以惡為善,股肱以直從曲,此既無君,又復無臣。”
翻譯過來就是,繇延這家伙壞事做絕,民怨沸騰,你當太守的居然黑白顛倒,簡直是目中無君!
歐陽歙做夢沒想到,自己的部下居然在典禮之上,眾目睽睽之下,這么嚴厲地指責自己。歐陽歙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東漢《尚書》歐陽學派的大旗,歐陽世家連出八博士,學術界的泰斗級大佬,北宋歐陽修就是他的后人。
歐陽歙被郅惲搞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端著酒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在有一位郅惲的好友在,幫著左右打圓場,歐陽歙才沒有發(fā)作,饗會不歡而散。
結果嘛,郅惲辭職離去。
過了一段時間的隱居生活,郅惲不甘寂寞,再度出山,被江夏郡舉孝廉,出任洛陽上東城門侯。城門侯并非大家想象的一個城門兵,職位不算高,也不低,差不多相當于縣令,歸城門校尉直管,離“伊尹”差了十萬八千里。
在這個崗位上,他又與另一位皇帝,光武帝劉秀杠上了!
有一天,劉秀外出打獵,浪過頭了,半夜才回來,走到上東門,沒想到郅惲拒不開門。劉秀以為郅惲沒認出自己,讓隨從沖門縫露個臉讓郅惲識別,結果郅惲大大咧咧地說:我的火把照得很遠,能看得清。那意思我早看清你是誰了,就是不給你開門!
劉秀沒招了,也不好攻打啊,只得調轉馬頭,從東中門那里進了城。
第二天,劉秀就收到一份郅惲的奏疏:陛下您夜以繼日地跑到深山打獵,跟野獸玩命,臣很擔憂這件事!
有沒有感覺到郅惲有點變了?劉秀有點小感動,賞了郅惲一百匹布,還把倒霉蛋東中門侯給貶了!大概因為這件事,郅惲給劉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幾年后,劉秀詔郅惲為太子侍講。
轉了一大圈,二十年過去了,郅惲總算有機會與皇帝面對面,這才有那么一點成為“伊尹”的可能性,只是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
不久,朝廷發(fā)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皇后郭圣通被廢,南陽人陰麗華上位。這件事導致很多官員,跟劉秀搞起軟對抗,太傅張湛為了拒絕劉秀對他的大司徒(丞相)任命,借口身體不適,不惜當堂尿褲子。
“狂人”郅惲教授的正是郭圣通的兒子,太子劉彊。就在大家期盼他“狂病”發(fā)作之時,郅惲找到劉秀,說了一番話:
“臣聞夫婦之好,父不能得之于子,況臣能得之于君乎?是臣所不敢言。雖然,愿陛下念其可否之計,無令天下有議社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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