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當生育和婚姻解綁未婚媽媽的抗爭
“即將施行!四川生育登記取消結婚限制”“不結婚也可以生!”……1月底,關于四川生育登記取消結婚限制的新聞鏈接不斷被人拋到群內,有人感慨“這應該是群內所有人的幸事”,也有人開始接龍發(fā)問“江蘇啥時候能蹲到?”“河南啥時候能等到?”……
這個微信群名叫“非婚生育議題交流”,聚集了全國各地近400位非婚生育或有非婚生育打算的人,其中大多為女性。有人在和男朋友分手后,發(fā)現(xiàn)自己意外懷孕;有人懷孕后,孩子爸爸卻不負責任;也有人經(jīng)歷婚姻的一地雞毛后,主動走向非婚生育……
出于對非婚生育群體的關注,我在這個群潛伏了三四年。群內的未婚媽媽各有憂慮:高齡產(chǎn)子的,獨自育兒精力不足;工資不高的,對生活費用精打細算;在企業(yè)和職場工作的,格外擔心身邊的流言蜚語……擺在她們面前的還有同一個困擾:非婚生育能否和結婚生育享有同樣的權利保障?
事實上,四川并非 在生育登記中取消結婚限制的地區(qū),廣東、陜西、安徽等地也在2022年發(fā)布或征求意見的相關管理辦法中,放寬生育登記的婚姻限制。
當社會宣告生育和婚姻解綁,在爭取和結婚生子享有同等權益的路上,未婚媽媽們的真實遭遇是什么?我和多位未婚媽媽聊了聊。
非婚生育的無奈:大多遇人不淑
帶女兒回老家麗水過年前,鄭華做足了心理準備,她早已聽說村子里彌漫著各種關于她的流言蜚語。
“生活是自己的,我不能活在別人的嘴里。”沒聽朋友的勸阻,這個春節(jié),鄭華還是帶著4個月大的女兒小豆苗回了村。
鄭華的父母格外疼愛這個遲來的外孫女,每天抱著她到處串門。懷抱中的小豆苗睜著好奇的大眼睛,肥嘟嘟的臉露出笑容,她的乖巧和可愛也逐漸軟化了左鄰右舍的叔叔阿姨。
“沒想到回村待了半個月,我感受到最多的是善意和溫暖。”鄭華感嘆,“原本還擔心父母會介意,我是先斬后奏,孩子快生了才告訴他們,好在他們這么開明。”
一年前,42歲的鄭華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當鄭華把這個喜訊告訴結識兩個月的男朋友時,滿心歡喜卻被澆了一盆冷水,“他堅決不要這個孩子,還說不會和我結婚。”這個男人自此從鄭華的生活中消失了。
鄭華談過不少戀愛,卻總是覺得自己遇人不淑。她不抗拒婚姻,可人到中年仍沒找到靠譜的伴侶。“可能我看人眼光有問題,也可能是自尊心太強,總是不愿意妥協(xié)。”隨著年齡增長,面對一個人的生活,鄭華愈發(fā)感覺空虛,她早就渴望一個孩子。
“我這么大年紀了,如果不要這個孩子,恐怕以后都沒有生育的機會。”鄭華糾結了一周,最終決心獨自生養(yǎng)這個孩子。她篤信,撫育孩子是一個人也可以做好的事。
鄭華和小豆苗
鄭華是一位服裝設計師。在杭州打拼20多年,她一路從設計助理做到設計總監(jiān),買房買車,安家落戶。后來,鄭華開始創(chuàng)業(yè),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失敗,欠下幾百萬債;2020年鄭華把欠債還清,又開啟第二次創(chuàng)業(yè),雖然遭遇疫情,但她的盈利還不錯,這幾年一年賺到五六十萬到百萬左右。
跌宕起伏中,鄭華走向經(jīng)濟獨立,也收獲了一顆強大的內心。“足夠的經(jīng)濟能力和穩(wěn)定的心理狀態(tài)是我決定非婚生育的底氣。”鄭華覺得,非婚生育不該提倡,但也并不可恥。
對于非婚生育,鄭華毫不遮掩,她大方告訴身邊的人,還為此開設一個社交賬號,記錄自己非婚生育的歷程。在網(wǎng)上,有人惡言相向,懷疑鄭華是小三,指責她自私,孩子沒有父愛還非要生下來,也有人表達安慰和理解。令鄭華意外的是,她收到越來越多非婚媽媽的私信,向她傾訴自己的經(jīng)歷和苦惱,也感謝她給了自己堅持下去的力量。
鄭華索性組建一個微信群,將40多位未婚媽媽聚在一起,抱團取暖。“她們大多經(jīng)歷過人情冷暖、社會毒打,大多是遇人不淑,被動走上非婚生育的路。”鄭華說,不少未婚媽媽的心態(tài)都崩潰過,陷入經(jīng)濟焦慮,也不太敢告訴別人自己的真實狀況。
鄭華和小豆苗
微妙的差別待遇:和正;橛硎懿坏葯嘁
在國內,未婚媽媽的人數(shù)遠超鄭華的想象。據(jù)國務院第六次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全國“無戶口人員”約1300萬人。北京師范大學經(jīng)濟與工商管理學院教授萬海遠等人2014年的田野調查顯示,非婚生育“黑戶”占被調查“黑戶”的10%。據(jù)此估算,彼時在中國,非婚生子女人數(shù)超百萬。
而北京大學2016年中國家庭追蹤調查數(shù)據(jù)顯示,中國的婚前生育和未婚生育(生育后始終未婚)的占比呈上升趨勢,其中,出生隊列為1970——1979年的人口婚前生育占比為5.9%,未婚生育占比為0.3%;出生隊列為1980——1989年的人口婚前生育占比為6.1%,未婚生育占比為1.2%。
每一個非婚生子女背后都有一位未婚媽媽。長期以來,未婚媽媽承受著社會制度、經(jīng)濟、道德感等各種壓力。
對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李玲而言,非婚生育是一件“可以坦然面對的事實,但也不必宣揚。”
“這不是我的選擇,而是順其自然的結果。”對于非婚生育的原因,38歲的李玲始終三緘其口,“由于復雜的原因,我已經(jīng)不打算結婚,可自己又意外懷孕了。既然年齡到了,我也有這個經(jīng)濟能力,就決定生下來。”李玲將這個孩子視為上天給自己的禮物。對于非婚生育的決定,李玲沒有絲毫猶豫,盡管起初父母并不理解,一再勸阻。
李玲深知自己走了一條小眾的路,但隱隱覺得上海是一座包容度更高的城市,“如果在一座偏遠城市,我恐怕不敢做這個決定。”李玲有一位律師朋友此前也是非婚生育,如今,她的女兒已經(jīng)8歲。她的生活方式也影響了李玲。
然而,即便在上海,非婚生育仍無法和結婚生育享受同等權益,不同的待遇背后是微妙的人心。
2017年,上海的未婚媽媽張萌(化名)因沒有結婚證,無法給出計劃生育證明,在申領生育保險時被拒,她因此提起訴訟,成為“國內未婚生育申領生育保險金第一案”。官司打了四年,屢戰(zhàn)屢敗。但在張萌爭取生育津貼的數(shù)年間,社會生育政策已悄然“破冰”。
群內的上一個熱鬧時刻發(fā)生在2022年8月,國家醫(yī)保局在接受媒體提問時表示:“只要履行了生育保險的繳費責任,生育保險待遇的享受是沒有門檻的,不需要結婚證等材料。”
2020年12月,上海市民政局宣布“計劃生育情況審核事項”退出社區(qū)事務受理服務中心受理清單,申請生育保險金的線上系統(tǒng)一度不再將結婚證設置為必選項。2021年兒子降生,4月李玲順利辦理了生育保險金的申請,按照上海標準,領取了128天的生育生活津貼和相應的生育醫(yī)療費補貼。
可去年,李玲和不少上海的未婚媽媽收到當?shù)蒯t(yī)保部門的電話通知,要求她們退回上海額外給一胎媽媽的30天生育生活津貼。“要求退款的錢不到一萬,可這種差別待遇難免讓人感受到不公平和歧視。”李玲回憶說,“對方的意思是國家規(guī)定的生育津貼可以給,但上海政府不認可非婚生育,獎勵津貼不能給。”李玲本不打算理睬,但三個月后,她又收到醫(yī)保部門的來電,無奈之下她去退了款。
在“非婚生育議題交流”群內,如何申領生育金一度是未婚媽媽們討論的焦點。全國各地政策不一,有的悄然將生育金和婚姻松綁,沒有出臺明文規(guī)定;有的設定了各種不同于結婚生育的限制。
未婚媽媽劉虹和李玲同歲。2021年1月,劉虹生下兒子,此后,她在北京申領了幾次生育金都遭到駁回。劉虹稱,北京以生育時間作為限制,拒付2021年6月以前生產(chǎn)的未婚參保婦女的生育金。
2022年9月,北京市醫(yī)保局發(fā)布相關政策,2021年5月31日(含)起符合本市參保繳費規(guī)定繳費的未婚女職工生育醫(yī)療費用和計劃生育手術醫(yī)療費用納入支付范圍,并按照《女職工勞動保護特別規(guī)定》中的產(chǎn)假天數(shù)支付生育津貼,無需提供生育登記服務單等計生材料證明。劉虹無法理解設定時間限制的區(qū)別待遇,至今仍在申訴。
李玲的兒子2歲了。白天上班,晚上帶娃,李玲愈發(fā)感覺到高齡生育的力不從心。“未婚媽媽獨自撫育孩子本就不易,身體和經(jīng)濟都承受著更重的負擔,理應受到更多關注和幫助。”李玲感嘆,“在國內,即使不能給未婚媽媽獎勵,也至少該一視同仁,讓非婚生育的媽媽和孩子享有平等的待遇。”
聽從內心的聲音:孩子一定是愛情的結晶嗎?
盡管困難重重,但仍不乏有人主動選擇非婚生育。
36歲的福建龍巖人謝靈靈就一直在為非婚生育做準備,試圖挑選一位基因優(yōu)良的孩子爸爸。
“他得年輕,最好25歲以下,身體素質好;還得聰明,最好考入過重點大學。”在謝靈靈內心,理想的設定人選還得是沒畢業(yè)的大學生或研究生,“這樣,‘去夫留子’的可能性更大,我不用擔心到時對方會來爭孩子。”
謝靈靈離異,有一個6歲的女兒。但身為獨生女,謝靈靈不想下一代經(jīng)歷和自己同樣的孤獨,一直渴望擁有兩個孩子。
十年前,謝靈靈就是抱著對生育的渴望,倉促走進一段婚姻。“那時在龍巖鄉(xiāng)下,宗族觀念很強,25歲左右就得結婚生子。”大學畢業(yè)后,謝靈靈聽從母親的安排開始相親。
“愛情靠緣分,不是人人都有這個運氣,也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盡管內心不想進入沒有感情的婚姻,但26歲的謝靈靈想擁有自己的孩子。“相親時,我不是在選老公,只是在選孩子爸爸。”謝靈靈看中了前夫的聰明和才華,兩人又門當戶對,相識不到一年就在雙方家庭的催促下結婚了。
但毫無感情的婚姻生活一地雞毛,謝靈靈和前夫的父母也矛盾重重,“嫁過去才發(fā)現(xiàn)他是媽寶男,又沒有共同話題,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四年后,女兒降生,謝靈靈徹底進入“喪偶式育兒”,夫妻矛盾只增不減,也影響著女兒的身心健康。
“她兩三歲時,特別容易不安、哭鬧、恐慌。”謝靈靈也有相似的童年陰影,“爸媽頻繁吵架,讓我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我的問題。”
2020年,謝靈靈鼓足勇氣和丈夫離婚。也是那年前后,謝靈靈看了一本李銀河的書,“書中講到社會多元化,生育不是只有婚姻一條路。”謝靈靈頓時醒悟,“不是看到了某種新鮮事物的新奇,而是恍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內心的需求不是可恥的。”謝靈靈一度不敢對人說出這個“離經(jīng)叛道”的內心想法——“只想生育,不想結婚。”
從小到大,謝靈靈常聽說一句話,“孩子是父母愛情的結晶。”可謝靈靈4歲時,父母離婚了,這令她一時想不通,“如果我是愛情的結晶,愛情破碎了,那我的生命又算什么呢?”
謝靈靈覺得,無論是大女兒,還是未來可能有的第二個孩子,都不是愛情的結晶,但這不妨礙他是被愛和期待的。離婚后,謝靈靈發(fā)現(xiàn)女兒的狀態(tài)逐漸好起來,“在和睦的家庭環(huán)境中長大,總比在戰(zhàn)火紛飛中要好。”
對于非婚生育二孩,謝靈靈幾番糾結猶豫。謝靈靈做著朝九晚五的行政工作,月薪四千,在經(jīng)濟層面,未來要養(yǎng)育兩個孩子有壓力。好在,謝靈靈生活樸素,已經(jīng)積攢了一筆存款?筛y逾越的是人心,謝靈靈在國企工作,格外擔心周圍異樣的目光。
“可如果從本質上來講,非婚生育和我之前喪偶式育兒的生活又有什么差異呢?”人到中年,謝靈靈決定聽從一次內心的聲音。
但身為過來人,鄭華和李玲都不鼓勵女性主動選擇非婚生育。“缺失的父愛很難彌補,我確實擔心未來孩子因為在這樣的家庭長大而敏感或不開朗。”為此,鄭華在懷孕六七個月時,主動聯(lián)系了孩子爸爸,“不是想回頭結婚,只是和他約定,孩子出生后,每月見一次。”
在等待小豆苗的日子里,鄭華曾給女兒寫了一封信:“不能讓你在一個完整的家庭里出生、長大,媽媽內心充滿遺憾。但是,愛有很多種形式,生活本就沒有完美,我們要學會接納殘缺。心靈是一個有限的容器,我們放掉一些不完美,才能裝得下愛和溫暖。”
。楸Wo受訪者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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