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作家阿來探討五小葉槭保護之路
阿來,藏族作家,1959年生于四川省馬爾康縣,2009年3月,當選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兼任中國作協(xié)第八屆全國委員會主席團委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機村史詩》《格薩爾王》《瞻對》,詩集《梭磨河》,小說集《舊年的血跡》《月光下的銀匠》,散文集《大地的階梯》《草木的理想國》,以及中篇小說多部。2000年,第一部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2009年,憑《機村史詩》六部曲獲得“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杰出作家獎”;2018年,作品《蘑菇圈》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他由此成為四川文學史上首位獲得茅獎、魯獎的雙冠王。
另一個故事的主角也是一種珍稀植物。
植物的名字叫五小葉槭。
這個故事中有一個植物獵人熟悉的身影——洛克。如今他的故事廣泛傳播。就是這個人,20世紀初,他在橫斷山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樹種,采集了標本,再后來,一個德國科學家命名了它。那時,這個物種就稀少,到今天,這個物種就更加稀少了。于是,將近一百年后,一個中國植物學家開始尋找。最后,在這個峽谷的低處,海拔兩千多米的狹窄山谷中間與這種植物相遇了。在大山里,這個海拔高度上,兩邊的山坡會突然陡峭,原來開敞的峽谷突然變得很逼仄。連帶著,道路也會跟著變窄,而且,時常被塌方阻斷。植物學家在山里轉悠很久了,但那種植物一直沒有現(xiàn)身。當他到達此地時,五小葉槭們就在湍急河流對岸的山坡上。那是一面相當陡峭的山坡,這樣的山坡上,肥沃的表土總是流失殆盡,露出風化的巖石。山坡下面,是幾塊斜掛在坡上的莊稼地。這樣美麗珍稀的植物似乎不會出現(xiàn)在這樣的地方?墒,當植物學家被阻在路上時,一位農(nóng)婦經(jīng)過,植物學家從這位農(nóng)婦的背簍里發(fā)現(xiàn)了一段青枝綠葉。他眼前一亮,因為它那一簇狹長的五枚葉片。于是,植物學家發(fā)現(xiàn)了它——五小葉槭!路上,我一直在想象細節(jié)。因為農(nóng)婦不會只在背簍里裝一段樹枝,她一定是用它遮蓋什么。是剛采摘的櫻桃,還是新鮮蔬菜?那段樹枝摘下來,只是給她辛勤得來的收獲物提供陰涼,保持新鮮。但這樣的細節(jié)已經(jīng)不重要了。故事不會重現(xiàn)所有細節(jié)。故事的主題是關于發(fā)現(xiàn)。植物學家就此發(fā)現(xiàn)了珍稀植物。
我們在越來越濃重的暮色中上山,可以看到五小葉槭朦朧的輪廓。打開相機的閃光燈,也只能拍下樹的一些細部。它扭結虬曲的樹干。一枝葉柄上伸張的五片狹長葉片。它輕盈的翅果。
天黑透了。加上是陰天,沒有天上星光輝耀,樹就在面前,卻什么也看不見了。
一行人摸索著下山。村民把我們帶到一戶人家的菜園。這其實就是從陡峭山坡上硬辟出的一條幾米長一兩米寬的小臺地。僅此一點,也說明人在這狹窄山谷里生存的艱難。但是,這塊小小的菜地讓給了樹。這塊菜地的主人自己收集種子,播撒在自己的狹窄的菜地中,看著它們出苗,抽莖,伸枝,展葉。從就在近處的電站廠房彌散過來的燈光中,可以看到那些樹苗已經(jīng)長到一米多高了。它們是那么密集地擠在一起,仿佛密集的箭竹。我們這一行人出現(xiàn)在偏僻的山村,引來了許多村民,擠在這戶在菜園里成功繁育了五小葉槭樹苗的人家并不寬敞的院壩里。他們在感嘆,這種樹命好,將來肯定像大熊貓一樣。主人是個三十多歲的憨直漢子。我想,他就是“山水”著力培養(yǎng)與支持的“鄉(xiāng)村綠色領袖”。我問他為什么栽這些樹苗。他說,聽說這是很珍貴的東西,就采些種子,沒地方種,就種到自家菜園里了。他的鄰居替我推測,將來這些樹苗會值多少錢。但這個漢子笑說,當年哪個知道是那么寶貴的東西啊。這樹長不大,生不出可以蓋房架橋的有用之材。而且,砍來燒火都不行,因為木質堅硬,紋理糾結,斧劈不開。因為無用,所以幸存。村民們說,就是葉子紅了的時候,十分好看。他們替我們遺憾,早來了十幾天,不然就能看到它最漂亮的樣子了。
將近十點,我們在九龍縣城的小飯館里吃晚飯。
晚餐也是熱烈的討論會:能為這樣的珍稀樹種做些什么?怎么做?
簡單歸結一下,一派是原生態(tài)派。就是這些樹生于荒野,人工育苗已經(jīng)成功,剩下來的是,讓它們回歸荒野。也有另一派,可以叫作開發(fā)中保護派。就是發(fā)掘這種樹的價值,因為這種價值而使其廣布四方。有什么價值呢?這個大家不約而同,觀賞價值。首先這種樹形態(tài)優(yōu)美,葉形漂亮,秋天變紅后更加美麗。但這種培育需要相當?shù)木εc時間。反對的聲音同時出現(xiàn)。如果這種樹的觀賞價值被廣泛傳播,那不等可以推廣的園藝種培育出來,原生地這一百多株說不定就被盜挖殆盡了。這樣的事有過先例。一個珍稀物種被發(fā)現(xiàn),然后被標出高價,接下來就是瘋狂的盜采。今天的中國人,追求城市的繁華,卻要以荒蕪鄉(xiāng)野為代價。原來站在村前的大樹被移栽到城市的街頭。一塊長相奇?zhèn)サ木奘?本來在荒野里披著一身地衣與苔蘚。某一天,人們動用許多機械,耗用許多汽油,挖掘,起吊,搬運,來到城里某個公司或機構的門前,剝掉地衣,拋光,刻字,完全出于身后高樓中某個人拜物的瘋狂。我自己就親見過,當城里瘋狂愛上蘭草的時候,岷江峽谷中野生的蘭花就被采挖殆盡。植物因為珍稀被發(fā)現(xiàn),但保護措施卻難以及時跟進。這種珍稀植物被發(fā)現(xiàn)后造成原生地原生種消亡殆盡的名單還可以繼續(xù)拉長。
這兩派人誰說服了誰?至少在當時,沒有誰的意見成為壓倒性的 意見。
我倒是想起那位農(nóng)民的話,這種樹是因為其無用而幸存的。在山坡上,我看到那樹枝上結滿了種子。那些細小的種子包裹在翅形的莢果中間。那翅果真是漂亮。莢膜半透明,脫離枝頭時可以乘風滑翔。是的,種子結成這樣,可不只是為了漂亮,而是為了乘上氣流,飛到盡量遠的地方,去生根發(fā)芽,擴展種群。但是,偏偏是這種能結出眾多種子,而且是把種子隨風播撒的植物的種群卻日漸凋零。這是一個秘密;蛘,正在進行的保護性研究應該從此開始,而不是把種子弄到苗圃里一栽了之這么簡單。但,這又不是“山水”這樣的組織能做的事情了。其實,早在20世紀初,洛克們就把五小葉槭引種到美國,后來又引種到歐洲,成為著名的觀賞樹種。有資料記載,第一代引種的母樹中的最后一棵,已經(jīng)于20世紀90年代在美國死去,剩下的就是二代三代以后的園藝種了。
因為急事,我得離開,不能繼續(xù)與他們同行。起個大早,驅車趕到康定機場。一路上,林梢和山坡上鋪著薄雪。到康定機場,雪大起來,我待在候機廳里,打開書,昨夜從山上采的一枚翅果現(xiàn)出身來。呂植發(fā)短信來,他們一行正在翻越另一座雪山,去雅江,考察他們正在進行的另一個項目。那是另一個生態(tài)問題,被保護的野生動物和當?shù)剞r(nóng)民的沖突。我沒有問她昨天的討論是否有了結果。
我想,很多事情,一時不會有結果。因為這不是“山水”這樣的民間環(huán)保組織的問題,而是整個中國的社會機制的問題,是公眾的啟蒙與覺悟。在這個高歌猛進的時代,這樣的問題往往被遮蔽。
而“山水”們的工作,在我看來,真正的意義首先是使這樣的問題得以呈現(xiàn),并被一些人所關注,把一些關注這樣問題的人們連接起來,然后,才是他們在一個個項目、一個個案例中積累的寶貴經(jīng)驗,成為這個社會普遍的認知與實踐。
投稿郵箱:chuanbeiol@163.com 詳情請訪問川北在線:http://m.fishbao.com.cn/